他沒有想到,在國外求學10年,從一個國家跳到另一個國家,學廚師、學酒店管理,之后又去英國讀經(jīng)濟學碩士。想拿的學位都拿到了,居然在國內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遇到金暉純屬偶然。
那天和朋友逛完秀水街到處找飯轍。走到秀水南街,見這里燈光閃耀,一溜的餐館酒
吧,透著老板們宰外國人的精明。好容易相中了一家門臉小的,招牌上沒有中文,只一行字母——ISTANBUL (伊斯坦布爾),里面的裝修充滿了異國情調。一文靜小伙子站在門前,白襯衫干干凈凈,上身前傾,手臂平伸,訓練有素地引我們進來。待我們坐下,他依然保持上身前傾的姿態(tài)立于桌旁,并奉上菜單:“幾位吃點什么,我們這里專做土耳其菜,有些菜已被我改良過,為的是適合中國人口味。”
正低頭看菜單,小伙子又說:“這個店是一個留學生開的,這個留學生就是我。”
好別致的自我介紹!我們趕緊抬頭,幾雙眼睛一齊盯著他看。小伙兒面帶微笑,和我們寒暄起來。
小伙子叫金暉,今年27歲,祖上是旗人。他從小喜歡做飯,16歲出國,先在瑞士讀廚師學校,后在法國學酒店管理,之后到英國讀經(jīng)濟學碩士,曾在國外大飯店做過法菜副廚,又在沙特王儲及各國總統(tǒng)下榻過的瑞士洲際酒店做過財會審計,走過十幾個國家。
旅歐求學10年,他吃慣了那里遍布大街小巷的土耳其菜,尤其對土耳其菜系的調料,簡直吃上了癮。回到北京后,就總想開個土耳其餐館。今年非典期間,別人都盡量縮在家里,他卻在街上跑來跑去。終于找到這家門臉兒,經(jīng)和幾個朋友設計裝修,沒兩個月就開業(yè)了,如今他還經(jīng)常親自下廚給客人做菜。
聽了他的介紹,我好奇心大增,立即表明了記者身份。沒想到他卻淡淡地問,學了那么多年回來開餐館,不大光彩吧。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小伙子有隱情?有無奈?
歐洲求學10年
再見金暉,已是一周以后。慢慢地,他說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
16歲那年,家里把金暉送去法國,想讓他在那里讀完高中再上大學,但金暉為自己選擇的是里昂廚師學校,他說:“我喜歡做飯,而且喜歡法餐。”
金暉去的廚師學校非常有名,同學中有很多是從世界各地來的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金暉在這里學習了兩年多,對廚師這個行當有了較深的認識。在法國,做飯可以在一個星期內學會,但做好廚師,則需要至少10年的功夫才能修煉成。
學習廚師要從后廚干起,金暉說,進了法國后廚就像進了狼窩,因為后廚是一級壓一級的,新手剛來肯定要受很多氣。哪天你熬到了高一些的級別,就再去欺負別人,也算一種正常的職場狀態(tài)吧。“熬了兩年多我還是熬過來了,成為主廚助理,就是主廚不在的時候,我可以輔助其他人去出菜了。”
如今頂著經(jīng)濟學碩士頭銜的金暉,說起“主廚助理”這個職位,居然很有成就感。我問他:“你學點什么不好,為什么非要學廚師呢?”
金暉的回答頗有滄桑感:“人在小的時候,總會按照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去做事。等到有一天理想變成了現(xiàn)實,回頭去看才會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很艱辛的一件事,可在小時候根本不會去多想。”
金暉從法國畢業(yè)后到瑞士工作,鞏固自己的廚師專業(yè)。他進了著名的瑞士日內瓦餐廳,但沒干多長時間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廚師這方面學得差不多了。他去了瑞士洛桑,進了著名的格里昂酒店管理學校,學習酒店管理。
說起格里昂酒店管理學校,金暉像是回到了一個夢幻的年代。因為這是一所非常有名的私立學校,校舍是一座城堡,很像《哈利-波特》電影里的學校。這個學校的很多制度也和魔法學校一樣,有自己的校規(guī)、積分制,有很明顯的學弟學長區(qū)別。
金暉在城堡里呆了3年。由于學校的名氣,在他畢業(yè)的時候,很多國際性的酒店集團都直接到校要人。當時美國迪斯尼公司需要一個中國人,為期3年的合同,職位表述能一直升到餐飲部主管。但金暉沒有去,他說在歐洲呆的時間長了,對美國挺反感的。
后來瑞士的一家洲際酒店要金暉去做財會審計,金暉動心了,因為這家酒店就在聯(lián)合國總部旁邊,一些總統(tǒng)去了都會住在這里,包括沙特的王儲。金暉在那里每周上4天班休息3天,這使從小愛玩的金暉不僅有了錢也有了時間,于是他過起了出國以來最瀟灑的日子,去法國南部,去西班牙,去德國。滑雪,旅游,直到把整個歐洲都玩遍了。
后來的某一天,金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酒店工作也沒有新鮮感了。于是他又來到英國的里茲大學,開始讀經(jīng)濟學碩士學位。金暉曾說自己是個安貧樂道的人,但我看不像。因為從他的經(jīng)歷看,他從來沒有對自己滿足過。但誰也沒想到,他的這種不滿足,卻給回國求職設置了障礙。
回國求職遭冷遇
去年5月,金暉讀完碩士回國,他開始給各個公司、酒店發(fā)求職信,以為自己可以去任何一家大公司或酒店,做財會,當白領,行走于大公司和大酒店之間。
結果發(fā)出去的幾百封信,卻一直沒有回音,這讓金暉非常奇怪。后來他專門找?guī)准夜菊劊瑢Ψ降娜耸陆?jīng)理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他們認為我沒有工作經(jīng)驗,因為我經(jīng)濟學碩士惟一的工作經(jīng)歷就是在洲際酒店那一段。而他們公司的中層都是國內大學畢業(yè)生,我是海歸,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我會很難和其他人融合在一起。而且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還會很不安穩(wěn),特別愛跳槽,所以他們更愿意少花錢,雇一個本地的大學生。他們說,盡管你是經(jīng)濟學碩士,但公司又不是搞經(jīng)濟研究的,要你這個碩士有什么用?”
我很奇怪:“為什么國外那么有名的大酒店可以讓你做,而中國的酒店卻不用你呢?”
“這很簡單嘛,因為在國外雇我相對是便宜和穩(wěn)定的,像國內酒店雇國內大學生一樣。而國內酒店卻從我的教育背景里,看出我個性不安分,跳來跳去。他們說我從一個國家跳到另一個國家,從學廚師,到學酒店管理,之后又去英國讀經(jīng)濟學碩士,可他們不知道在國外我必須在一個地方上完學去工作,工作一段時間后,不想老停留在一個基礎上,就必須繼續(xù)深造。我不斷地去找更好的學校念,尋找更好的機會,這不是跳來跳去可以解釋的,這是我的學業(yè)計劃。”
“現(xiàn)在看來,對國內一個酒店或一個公司來說,他們聘一個前臺經(jīng)理,聘一個中層雇員,本地畢業(yè)的大學生,一個月拿兩三千塊錢就高興的不得了。而像我這樣的海歸卻不會去干。兩三千塊,我也太不值了吧?我曾問過他們,為什么只給我兩三千?他們說,你不愿意做可以,我們又不是招聘總經(jīng)理,你也許是個人才,但是我們不需要。”
求職的失利,給剛剛從歐洲回來,想穿西服、打領結、行走于大酒店間的金暉一個重大打擊,他沒有想到國外求學10年,居然在國內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像阿甘那樣創(chuàng)業(yè)
“后來我一氣之下就去搞了一陣戶外俱樂部,最后又開了這家飯館。本來我是那種安貧樂道,有一份工作就踏踏實實去做的人,但卻沒有機會沒有辦法找到這樣一份工作。”我這才明白,愛吃土耳其菜的金暉開餐館,原來是白領夢破滅后的無奈之舉。
“我認識很多海歸,回來以后都很難找到自己的位置,因為實際情況和期望值相差得太遠。同時現(xiàn)在的人更看重工作經(jīng)驗,但對一個留學生來講,在留學期間找工作本來就很難,更甭提找一個合適的工作了。”
“你是不是認為不公平?”
“剛開始是。現(xiàn)在不了,當我有了這家餐館,我開始理解他們了。人家有人家的道理,如果我是一個經(jīng)理,我也不愿要海歸。一個本地人可以做的事干嘛要請一個留學生來做,哪個更穩(wěn)固一些?比如現(xiàn)在我請服務員,有大學生來應聘,我就不要,你一個大學生到飯館來,我剛把你培養(yǎng)出來,你就跳走了,還不如就找初中畢業(yè)的,肯干肯學。所以我不怨他們,不怨環(huán)境,既然我沒路可走了,那好,重操舊業(yè),這是很正常的。就像《北京人在紐約》里,王啟明最后把大提琴一扔,給人織毛衣,送東西,放下夢想,輕裝前進。現(xiàn)在我會很實際地經(jīng)常想,如果這家餐館倒閉了怎么辦?我還可以做什么?我是很有危機感的。”
“有一個電影叫《阿甘正傳》,阿甘每件事都能做得比一般人好。阿甘那么傻,只管低著頭往前跑,不管跑到哪兒。也就是說凡事只要你去做就有希望。有時候神的旨意是跟你開玩笑的,算計得多未必得到的多,不如踏踏實實傻干就是了,想得太多沒有用。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的理想和現(xiàn)實往往是背道而馳的,比如我學廚師是按照自己理想去選擇的,學廚師再深一步肯定要學酒店管理。酒店管理工作后干了財會審計肯定要繼續(xù)求學,我主修經(jīng)濟會計學正好。從廚師到酒店管理,再到經(jīng)濟學,我以為是層次越來越高,越來越實用的。結果卻發(fā)現(xiàn)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回國來居然成了一個找不到工作的人。”
“作為一個碩士,你開飯館甘心么?”我問。
“肯定不甘心,但這也說明我還沒有修煉明白,說明我還是不夠聰明。聰明的人知道自己是誰,該干什么。準確地講安貧樂道就應該像阿甘,他在工作的時候就只想把每件事做好,他做生意、做運動員,都能做好。阿甘一直鼓勵我不停地做事情,這就是一種美國精神。這個電影告訴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阿甘,關鍵是能不能像阿甘那樣堅持狂跑下去。對于我,如果我想做這行,我就得低頭干,不要老自己設想我干了什么,和我之后要達到什么。”
這就是一個留學歐洲的經(jīng)濟學碩士,生活在中國的“海龜故事”——要面對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又必須具備美國人的阿甘精神。摘自[中青在線](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