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筑波大學留學的那陣子,吃慣了學校的食堂,平素極少參拜灶君的我,也終于忍不住要親自操刀了(當然是菜刀)。日本的飯菜,除了煮就是炸,要不然就干脆生吃。一兩日、一兩周可以,長此以往,人將不人也哉!
那天在超市里轉了一圈,偶然發現豆腐在搞促銷,極便宜。我仔細念了好幾回夾著各種語言符號的價簽,然后像中大獎一樣捧了幾塊,回到教室旁邊的生活區。
本人向來追求高效、實用的生活態度。我對著豆腐看了一會兒,索性把鹽、胡椒粉、辣椒油等調料全放上,再拿筷子拌拌了事。怎么做不都是吃到肚子里嗎?沒想到,日本的豆腐嫩得可以,沒幾下就變成了一堆糊糊(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番景色)。這下好了,各種調料想不入味都不成了。我忽然想起昨天吃剩的一小條醬牛肉還在冰箱里,于是毫不猶豫地把它加進去一起攪拌。拌好后送進微波爐加熱,直到塑料飯盒都快軟了。拿出來一聞,啊!味道真是誘人!
正在自我陶醉之際,一個日本同學走了進來。
他看到我手中這盒“牛肉豆腐糊”時,臉上的表情在一剎那定格,然后瞬間又恢復了日本人標準的彬彬有禮。但他那一剎那的表情令我永生難忘——仿佛我手里的不是爛豆腐,而是日本童話中的一寸法師。
他很有禮貌地問我,這是什么菜。我從尷尬中恢復過來后,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于是很平淡地說:“這道菜叫達摩渡江。”
這位同學會說一點兒漢語,以下是我們之間進行的漢語對話:
“大摸?渡江?”
“對呀,這是我在中國東北家鄉的一道地方小吃。”
“什么是大摸渡江?”
“不是大摸,是達摩。達摩是一位印度高僧,曾到中國傳佛法。”
“啊,聽說過的。”
“他后來渡過長江,到中國北方去了。”
“哦。可他和這菜有什么關系?”
“你知道達摩渡江時乘什么交通工具嗎?別亂猜,肯定不是新干線。”
“是什么?”
“史書記載,他踩著一根蘆葦過去的。”
“對不起,史書記是誰?”
“史書記不是一個人。我是說歷史書上說的。”
“我聽錯了。請您接著講,不好意思。”
“沒了。”
“蘆葦?好厲害!”
“你看這道菜。這根牛肉條呢,就是當年他踩著的那根蘆葦,周圍的東西就象征著大海,茫茫苦海,懂嗎?陷進去就難以自拔。”
“難以自拔是什么意思?”
“就是像陷阱一樣,充滿誘惑卻對人不利,進去就出不來。”
“哦,難-以-自-拔,對嗎?”
“你的漢語發音非常標準。”
“謝謝,我還需要努力。”
“別謙虛,已經夠好的了。”
“請繼續說達摩渡江吧。”
我苦笑,他纏上我了。“還有什么問題?”
“故事我倒是懂了,可是在菜里,達摩在哪里?”
“這個么,比較復雜。你可以理解成,他其實已經與這根蘆葦,哦,也就是這條肉,融為一體了;也可以理解成,吃這道菜的人就是達摩本人。這得看你對佛法理解的層次了,理解得越深,就越能接受這道菜。這個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啊,是這樣。我還想問一下,在你的家鄉,大家都很喜歡這道菜嗎?”
“還可以吧,不然我怎么會做呢?”
“大家關于佛法的研究有很多嗎?”
“那倒不一定。佛教傳到中國后,和中國的文化互相影響,佛教文化中的一部分成為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就成了通俗文化。當它成了通俗文化后,比方說這個,其實是中華飲食文化……”
“對不起,什么文化?”
“飲食文化,就是關于飲食的文化。飲食懂嗎?就是……”
“啊,我懂,請接著說。”
“我說到哪兒了?啊對。當成為通俗文化以后,人們對原來的起源和內涵是不會追究的。就好像你去神社參拜,也不會老想著神道教中規定的具體禮儀、步驟什么的。”
“哦,我明白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最后一個。可以嗎?”
“沒問題,請說。”
“你吃的時候,是先吃這根蘆葦,還是先吃大海?”
我幾乎要暈倒了。“這個嘛,看情況。其實也沒有太嚴格的規定。比如說先吃蘆葦,可能會覺得有點兒口干,那么就需要吃點兒大海。如果光吃大海,肯定又覺得太稀了,于是再加點兒蘆葦,順其自然……對了,順其自然,明白嗎?”
“好像明白一點兒。”
“這是中國文化傳統中非常重要的一條。萬物沒有絕對的概念,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實事求是。實事求是這個詞聽說過吧?”
“聽說過一點兒,不多。”
“其實佛教理論也講順其自然……這個比較深奧,一兩句也說不清楚。你可以到圖書館找書來看。”
“哦,真有意思!十分感謝!”
“不客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能不能先把這菜吃完,我們再接著聊?你看這豆腐,啊,不不,這大海,還有這蘆葦,都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