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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幣識得異鄉人

發布時間:2003-12-7 文字大小:  打印:打印此文

   又是一個異鄉人。她握著那枚5分鎳幣,翻過來又看了一下,才放進收銀機。記得剛到這個國家的時候我也分不清那些5分、10分、25分的硬幣。若是到了那些硬幣種類更多的國家,我還是要請收銀員從我的手掌里自己挑選那些硬幣。因此,從她看硬幣的眼神就知道,她到這個國家頂多也就一個月吧。

  這是我們公司二層樓的“SECOND CUP”咖啡店,自從公司春季又一次大規模裁員以后,同事們就把去另一座辦公樓喝“星巴克”的路途縮短到本樓的二層了。從六樓到二層樓的距離,享受的不是那一杯下午的野莓茶,而是那一段從計算機前抬起身來難得的休息。而那個女孩是我頭一次碰到,好像在接受培訓,她把5分錢的鎳幣放在手心,又翻了一個面才敢肯定,然后沖面前的顧客很靦腆地一笑。我站在旁邊很仔細地聽她說話的口音,應該不是中國人。

  我對同事說,剛才那個東方女孩一定剛來加拿大不久。她問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說,因為我也曾經認不得5分錢和10分錢,不知道加拿大的第十三個特區。

  幾年前的我,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正中,可以看見教授的藍眼睛和早上沒有刮干凈的胡須。我已經記不起很多教授的姓了,可是我永遠記得給我上第一堂大學課的教授。那門課是“經濟學原理”,老師是DR.EBLE, 他非常重的德國口音讓我得拼命盯他的眼睛,聽得非常費力。后來,他建議組成學習的搭檔,因為他注意到課堂上有很多留學生,而他自己也曾經是其中的一員,他知道其中的艱辛。

  他說:有一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突然摸到口袋里昨天找的硬幣,心想:GOD,這不是漢堡,心情便沮喪到了極點。

  而我,也記得在另一個國家的第一個早上,我發現自己沒有完全聽懂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于是突然就覺得生活的邊際開始搖晃。Dr.EBLE有一次在課堂上大講中國經濟,他非常崇拜地說朱鎔基應該得諾貝爾獎,因為他是真正的經濟實踐家,然后他突然指向我,問:朱鎔基為中國做了什么?被叫起來的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皺眉又問,那么中國的貨幣叫什么呢?我說:人民幣。他一笑,說:非常好!

  他在前面的白板上寫下人民幣和朱鎔基的英文拼寫。如今很多專業原理我都已經不記得了,可是仍然清楚地記得他讓我站起來回答中國的貨幣的時候,他藍色眼睛里的暖暖的善意和贊揚。

  專業課要求寫很多案例分析報告,所以從第二年開始,我們就要求分小組分頭研究,然后大家寫好報告,在課堂上講解示范。我總是小組里最沉默的一個,可是同學們總是分給我比較輕松的工作。當我表示謝意的時候,他們總是說,我們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用中文去學習,去寫論文會寫出什么鬼東西,你真聰明。

  四年的學習中,我完成過無數份的小組作業,寫過很多小組的論文。我無法一一記得我的同學們,只是無一例外地,我們分擔工作,然后大家互相修改,我總是收益最多。記得有一個笑話說,加拿大人最講禮貌,他們對著銀行的自動取款機也要點頭說謝謝。而大學,似乎是人們修煉這種禮貌的社交場,幾乎每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要學會標準的微笑,即使不能幫助你也要幫你找出很多的其它途徑,你做錯了他們也找很多理由來安慰你。而那些老師,時刻都會提醒我們,有困難一定要去問他們。

  記得最后一年暑假,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電腦動畫課的作業,我拖了一個星期,最后交了一份別人的作業,教授給了我一個及格。那個老師說,孩子,我知道你很認真地做了。

  我記得很多次夜里兩點還在燈下讀書的情景,常常越讀越絕望。我常對自己說:沒有關系,如果考不好,也不會死去。然后在某一天的下午,我對我在銀行工作但整天覺著工作不順心的朋友說,WENDY,你還記得嗎?我們有過那些早上,要趕著去考試,而冰箱里只有面包片,你把它放在面包機里,它又一跳掉到了地上。那個時候,你有沒有覺得未來是一片灰暗呢?她點頭。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至少可以在面包掉了的時候去吃麥當勞早餐了,而這里還有很多新來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她點頭。

  硬幣在口袋里叮當作響的時候,我一摸就知道哪一枚是5分的,其實叫NICKEL的5分比10分還要大一點,厚一點。

  后來某天,一個人下樓買茶的時候,見那個東方女孩站在柜臺前。我告訴她我要的茶,她顯然沒聽懂,就指給她看是墻上掛的一大排盒子里其中一個盒子。那個女孩瘦高瘦高的,我突然開始佩服她的勇氣,一個連硬幣還認不太清楚的女孩,竟然找到咖啡店的工作。也許她的口語還不錯,可是,這對一個異國他鄉的人來說是一個多難邁開的第一步啊,簡直是勇敢。也許她還在讀書,因為她只在下午工作。

  回頭看她時,看見她不小心把茶袋的線簽掉到杯子里了,正著急找杯子換新的茶包。我告訴她不用了。交錢的時候,給她剛剛好的數目,一個1元、一個25分、一個5分錢,她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小錯誤,急急地把錢放進收銀機,又找給我5分錢。她把剛才那一枚硬幣當成10分了。再仔細看她,很白凈的臉,亞洲人特有的細長眼睛,那眼神有些忐忑,她似乎還沒有和別人自然說話的自信。我把5分錢放進了收銀機前面的放小費的小碗。

  突然想起,就在剛才下樓前,另一個部門的同事走到我的座位前,對門的老板看見了,問他來干什么?那個胡子花白的法國老頭說,到這里找糖吃,你們這里總有零食。他拿了一顆糖,然后走近我,低聲說:剛才你出的一個定單的數目好像錯了。我趕緊再算了一遍,又把系統里的數目修改了,然后我問他:MERCI BEAUCOUP,法語的謝謝是不是這么說呢?

  我又折了回來,在那個小費碗里又放了兩個25分錢硬幣,因為想起了同事的小聲提醒,也突然希望晚上清點營業額的時候,如果因為5分錢硬幣和10分錢硬幣的區別弄出了些差額,這些錢還可以替這個異鄉的女孩補上。

  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見那個把硬幣翻過來查看的女孩,突然就想到自己。而我面前的那個小小的碗里,收獲的都是老師、同學,這些善良的加拿大人對異鄉人付出的小小的善意。是他們給我了把硬幣翻過來翻過去看的勇氣。

  在異鄉,我知道認識一枚硬幣都不是那么容易。

  (原載《神州學人》月刊)   文/席越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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