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國六七年了。美國對我來說仍是一堵資本主義的墻,我在兢兢業(yè)業(yè)又散散漫漫地挖著它的墻角。我對這堵高聳于世界之林的墻依然缺乏全面的認識,卻對它的幾塊磚頭耿耿難忘。
皮拉克
沒有皮拉克,我來不了美國。至少那一年,我來不了。
我的英文不好。準備托福和GRE考試前,我就知道只拚成績的話,我肯定拚不過那群在校學生。
我就給教授們發(fā)信,吹我當時正進行的研究工作。不外乎多么有趣有意義什么的,當然了,重要的是我的工作和他們的研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然了,我客氣地請教并希望多多聯(lián)系。
皮拉克回信很快,寄來一些資料,說我的工作是有意思,請保持聯(lián)系。
我一看有門了!第二封信就開口問:“收不收學生?”
皮拉克的回信也直接,他用中文歪七扭八地寫了一句:有緣千里來相會!
這封信讓我心跳快了好一會兒。
見到皮拉克,就問他,中文從哪里學的?他一臉的茫茫然,后猛然想起,自個兒大笑不止。原來他的實驗室里有個中國人,是這個中國人的“惡做劇”。皮拉克只是照胡蘆畫瓢,描上而已。他根本不知其含義。
我的心是白跳了的。
到了皮拉克的實驗室不久,就跟他大吵一通。因為我想轉學。不僅想轉學,還去拍另一位教授的馬屁。而皮拉克和這位教授是對手。皮拉克指著我破口大罵。好在我那時的英文臭得一塌糊涂,幾乎完全不懂他的話。后來聽懂了一句:“滾!”
我就喊: “偏不!偏不! ”
電閃雷鳴后,他對其他的學生搖頭晃腦:“你們說說,不會說英文,還敢和我吵架!”
后來,因我的實驗不成,他指我吼:“你!浪費我的錢!”
我淚水橫飛,說:“我是學生!就是要學習的!”
有一年的時間,我住在實驗室里,一周七天,每天十四五個小時地干。皮拉克就到處去散布什么我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什么的,全忘了我們之間的齟齬,并且在組會上,也近十位學生呢,他一手一瓶啤酒,一手一大塊PIZZA,紅通通著一張大胖臉說:“你怎么已經嫁人了?我為啥已經娶媳婦了?咳……。”
他的學生們都知道他。笑過繼續(xù)喝啤酒吃PIZZA。我知道他的脾氣,也笑。笑完了,就一臉的失落。那時候,我丈夫在千里之外,可愛的小兒子更是在萬里之遙。我自己在這里傻拚個什么呢?
我要走,他不讓。他說:“你傻!人一輩子就需要一個Ph.D,你就要到手了,為什么不要?”
我說家庭比一個學位更重要。
他抿抿嘴,問:“什么時候再回來讀?我有題目給你,你是我最好的學生。以后,我的學生有你一半就好。”
我想以后的學生不會比我更刻苦。
我離開幾天后,他小兒子出生,與我同月同天的生日.緣這東西呵!
湯姆
沒費什么勁就得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面試后,兩個老板都說要。一個老板看起來兇惡些,另一個則很和藹的樣子。我思量,剛出虎穴,別再進狼窩了。我真的需要一點“溫情”和理解。
就接受了湯姆的工作。
湯姆果真天天笑嘻嘻的。很“善解人意”,實驗室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管。誰的實驗都要湊上去看兩眼,指點三句,總結四回,討論五次的。幸好他完全不懂分子生物學,我才免了他日日的親臨指教。不幾天,我就發(fā)覺美國的小教授們是怎么做的。
當然,要讀文獻。不必讀太重要太熱門的文獻,要讀二三流的雜志。找出一二三篇來,開個組會,發(fā)言:“嗯!這幾篇有意思。來,咱們把條件改一改。立即做一做,爭取一兩個月把文章發(fā)出去。當然啦,換一個雜志。最好不要誰誰審稿。那人會把稿子斃了。還有意見沒?沒有?開始工作吧。”
工作了一年。覺得日子沒勁。就去跟湯姆談,我說我一年來做了這么多這么多的工作,而且都是獨立完成的,該提升了吧?
湯姆很和藹地笑,讓我想起面試時的他。他說:“哎呀,這個么,得讓我想一想,好吧?”
我說:“好。一個星期好不好?”
我又約見。他還是很可親的樣子,說:“哎呀,這個么,你是不是有點急?我還沒有時間想啊,最近,啊,很忙…… 。”
我說:“那過兩天我才和你談。”
見他。他還是笑微微的,說:“哎呀,這個么,不太好辦。你知道我的另一位技術員,為我工作了十年,我還沒有給他提……”
我看著他,心想這話他十幾天前就想好要說的。我回道:“我不要和人比年頭,我要比貢獻。我不要聽為什么你不給別人提級,我要你告訴我我可不可以提?”
湯姆的笑就有點涼下來。停一停,他說:“過段時間再說好不好?我很忙。我很忙。”
來回大約一個月的樣子,我急起來。又堵住他。他吞吞吐吐的,還是不說可以不可以。
我說:“湯姆!行行好,成還是不成!一句話!”
湯姆苦著臉,很難看的樣子:“你等等好不好?等等到明年?”
我說:“對不起,湯姆。我明天就出去找別的工作。”
湯姆把臉板起來。“找別的工作?”
我走掉了。
兩個星期后,我找到新工作,就去向湯姆辭別。湯姆一臉恨意,不肯理我。后來想想,我和湯姆是典型的性情不和,倒也怨不著誰。
鐵百克
鐵百克面試我的時候,問我為什么工作一年就換老板。我回答:一年的時間足以讓我看清自己的能力及看清哪里是能夠發(fā)揮我的能力的地方。
鐵百克點頭。
第二次面試。鐵百克說:“我問過你的老板了。”
我不吭聲,看他。
他說:“你老板說你還嫩著哪,不宜重用。”
我心里有一百個恨。我很泄氣。我愣了一會兒,突兀地問:“你信嗎?”
鐵百克面無表情:“若信了,還要你來?我給你你要的級別,還有你要的錢。”
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頭低下。沒有話說。
鐵百克是個工作狂,一天十個小時以上,一年三百六十幾天的。不僅他自己周末加班,還把兩個上小學和中學的兒子帶到實驗室,讓他們干些雜活,由他開工資給他們。他雖狂,卻不壓迫人。給一個課題后,就等你來討論結果。沒有結果就幫著找找原因,有了結果就面無表情地分享你的一份快樂,簡單地說:“好!Good Job!”
我在鐵百克的手下,十分開心。可惜的是我很快得到了一份公司的工作,就想跳高枝。想到湯姆的所作所為,我真怕和鐵百克談開。鐵百克那樣要來我,不出半年,我又要走。這回可理不直氣不順呀。
到了不得不談的時候,我硬著頭皮說了。等著他反應。
他淡淡地說:“想走就走吧。還有別的事嗎?”
我很沖動。眼睛竟忍不住地模糊。我說:“我可以反悔嗎?”
鐵百克堅定地回答:“不!到下個月,這里就沒有你的工作了。”
我退下時,鐵百克喊住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充滿感情地對我說:“你,是一塊博士材料。有機會,讀個博士學位吧。”
淚就此迸出眼眶。
簡思玫
剛到公司,就有人遞小話:“不要跟簡思玫干。她!說話時,那眼睛翻了好幾翻。”
我想了想我們的接觸,沒什么不適感覺。又加上懶惰,就回:“算了,先干干看。”
說起來,我的這個老板簡思玫還是我們的鄰居呢。簡思玫是印度人,早先來美讀書,嫁了老美,就扎根美國了。簡思玫在我眼里是個美人,四十幾歲的人啦,黑里透紅的臉上一點摺也沒有,一雙大眼睛,一個高鼻梁。要不是矮點瘦點,整一個《女奴》的光輝形象。她告訴我,當初她來美讀書時,她老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她說:“你以后沒人嫁可別怪我們!”
她很開心地笑:沒人幫我,我就自己找了,嫁了。
簡思玫是我老板的老板要來的。她本在加州大學里做研究助理的。因沒有博士學位,做了十年,還是助理。不過,到底心靈手巧,工作滿出色的。就有人找她談,拿公司的職位和薪水去誘惑。她的老板很開明,說:“就是呢。總在我這里干也不是長久之計。公司的天空大些,去吧。”
簡思玫剛到公司時,很傲氣。就得罪了一些人。等我去時,她已平靜了許多。保留于她身上的只是些“革命熱情和工作沖勁”。我很喜歡。和簡思玫工作了三年,對她的好感竟是與日俱增的。
簡思玫還有另一位助理。因這位助理提級的事,向簡思玫抱怨,問:“我那一點比她差?”簡思玫回答我:“我沒有說你差。我有兩個兒子。一個聰明,一個笨拙些。我喜歡我聰明的兒子,因而對他的要求更嚴格些。對你也是一樣。”那位助理已在公司工作了八年,論資排輩一把是了。否則,太可憐。
這樣說來,我真沒話講。我的提級就此拖了半年。
而簡思玫卻有著自己的煩惱。她當初進公司就為了“海闊天空”一些,豈料柳暗花明后又山重水復,來公司五年竟不曾提一級。論工作,她努力認真,有結果有文章有專利。不提,就是因為沒有賞識的“伯樂”。不知什么原因,她一直和她的上司弄不太好。
有時候,我就心驚,別是因為我們是“老外”吧?她當然不是美國鄉(xiāng)土人士。
這次由于公司搬家,簡思玫留在了大本營。我不得不離開她。雖沒有痛哭流涕地告別,心里卻是撒了淚的。
說到底,你挑我我選你的,有個對眼的老板還是不易。祝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