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會想起那個夜晚,于我,略帶傳奇色彩的夜晚。每個聽我講述的人都驚奇得難以置信。他(她)們會問我:“這是真的么?”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2001年4月初的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發生在一列南行的列車上。
火車轟鳴著緩緩駛離阿姆斯特丹,我在歐洲的旅行即將結束,就要回到我工作的比利時小城根特。這一年的冬天,我在根特大學的實驗室里工作了整整4個月,回國前,把賺來的錢換成票根,獨自踏上旅程。沒有人陪伴的旅行雖然寂寞,卻象飛鳥般自由自在。初春,雖然風信子花開了,空氣依然清冷,天空中時常飄著雨霧。愛上了歐洲的濕潤,吸口氣,覺得胸膛里也變得溫潤潮濕。我選擇荷蘭阿姆斯特丹作為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因為郁金香開在那個時節。
離開的晚上,買了八點半的火車票,到根特大約夜里11點左右。阿姆斯特丹的火車站很嘈雜,我揀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來喝咖啡打發剩余的時間。一直不太習慣和外國人打交道,覺得相貌和性格相去甚遠,常常盯著老外藍色、灰色的眼球,不知道如何說下一句話。中國人的內斂和深思熟慮的個性與老外簡單率真和外向的個性很難相溶,再加上語言和社交習俗的障礙,不容易成為朋友。尤其是我,一個骨子里有點shy的女孩。上車時,我選擇了一排比較空的座位坐下來。
天已經黑了,車窗外只有星星點點的燈光滑過,我從背包里抽出本書看了起來。鄰座是3個比利時人,兩個老太太和一個中年男人,熱鬧地聊著天。他們說的是荷蘭語,我一句也聽不懂。那個中年男人大約四十開外,謝頂,帶一副黑邊眼鏡,教授模樣。見我看著他們,沖我擺擺手,忽然用英語笑著對我說:“hi,我叫羅尼。”“我是荃。”我自我介紹道。在比利時,官方語言是法語和荷蘭語,很少有人說英語,所以旅行多少有些寂寞。胖老太太是羅尼的姨媽娜塔麗,瘦老太太叫蘇,是羅尼姨媽的朋友。娜塔麗看起來溫和善良,銀白色的卷發蓬松地攏在耳后,她不懂英語,只是笑著沖我擺手,象個和藹的老外婆。蘇笑著和我握了握手,她胸前圍著一條淡雅的藕荷色絲巾,神情里彌漫著一絲貴族式的驕傲和優雅。蘇會說一些英文,我們聊了幾句。她很驚訝我居然一個人到處旅行。
列車靜靜地向前行駛,羅尼靠著椅背開始看報紙,蘇和娜塔麗繼續閑聊。我喝著兩歐元買來的一杯熱咖啡,無聊地翻看車上的免費雜志。突然,列車猛烈地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尖銳的剎車聲響起來,列車顫抖著漸漸停了下來。我的咖啡灑了一地,車上一片混亂。大約十分鐘后,火車再次緩緩啟動。揚聲器里一位女士操著不太熟練的英語通知乘客:列車因故改線行駛,因此到達布魯塞爾的時間要延誤,大約11點45分到達布魯塞爾中心站。至于改線的原因,一句也沒有提到。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沒有人知道。此后車上的廣播均用法語和荷蘭語,我聽不懂,有些不安。連忙問羅尼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羅尼搖著頭告訴我,廣播里也沒說。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乘警從車廂的一頭走過來,他彬彬有禮地低聲詢問著每一個乘客。走到我面前時,他點頭致意:“請問女士,您的目的地是哪里?”“根特。”我掏出車票給他。“根特?”他歉意地聳了聳肩,“很抱歉,女士,這趟車已經臨時改線,到不了根特。您可以用這張票在布魯塞爾轉其它車到根特。”說完,繼續向前面的車廂走去。“啊,”我呆在原地,布魯塞爾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城市,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別著急,我幫你查列車時刻表。”聽到我和乘警的對話,羅尼連忙安慰我,他從包里拿出個小冊子翻看著。
“布魯塞爾你有朋友么?有沒有地方住”蘇關切地問我。“沒有,我從沒有去過那里,一個人也不認識。”“那就糟了,”羅尼抬起頭:“去根特的末班車11點 30分離開布魯塞爾中心站,這班車晚了15分鐘。“哎呀!”我急得冒汗,“怎么辦,怎么辦?”搓著兩手有點慌亂。作為一個獨自旅行的女孩,一想到要在深夜一個人面對一個陌生的城市,恐懼在心頭蔓延。娜塔麗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沖我擺著手,她大概想安慰我,可有什么用呢?
“這是他們的過錯,鐵路公司應該解決你的問題。”蘇說,語氣很堅決,“等那人回來你一定要和他說。”“是呀。”羅尼點頭附和。小胡子乘警返回的時候,被我攔住,我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明了自己的處境。“我買的是去根特的票,現在轉車也來不及了,今晚我怎么辦?”我有點激動。他無奈地看著我,“不太好辦。”依然是這句話。見狀,羅尼,蘇和娜塔麗開始用荷蘭語和乘警交涉,我茫然地看著他們。因為激動,蘇的語氣急促,臉頰有些發紅,說起話來象連珠炮一樣,語調不時地提高。娜塔麗則比較平和,聽著對話,偶爾插上一兩句。漸漸地,乘警的話越來越少,最后他聳聳肩,說了一句什么就離開了。
羅尼高興地對我說:“你放心吧,他答應去給布魯塞爾中心站打電話,你的問題一定會解決。”他們能給我解決今晚的住處?我懷疑。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大約十分鐘,小胡子乘警終于回來了。交談了片刻,蘇興奮地告訴我一個出乎意料、令人吃驚的結果:布魯塞爾中心站決定讓發往根特的末班車延遲15分鐘等待我。
這會是真的嗎?只為等待我一個人,火車要延誤15分鐘?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蘇,仿佛墜入云霧中,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不停地感謝他們。難以想象,一列火車將要等待我這樣一個中國女孩?這在國內是絕對不可能的,誰能讓火車你停留一刻,除非是有資格乘坐專列的中央首長。
在告知我乘車的站臺后,乘警轉身離去。羅尼、蘇和娜塔麗,高興地看著我微笑。列車繼續前行,車廂里的乘客越來越少,只剩下我,羅尼一行三人,還有一個來自英國倫敦的黑人麥克。蘇比我先兩站下車,臨走時她把我托付給與我同一站下車的麥克,要他一定把我送到站臺上。蘇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反復地囑咐我和麥克,生怕我們走錯站臺,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列車到達布魯塞爾北站,羅尼和娜塔麗也下車了,臨走時,娜塔麗擁抱了我。“Good luck!Have a nice trip!”羅尼揮手向我道別。
當我踏上布魯塞爾中心站的月臺的時候,一列紅色的列車靜靜地停泊在那里。車門在身后關閉的一瞬間,火車一聲長鳴緩緩啟動。乘警微笑地走過來驗票,“女士,祝您旅途愉快。”車廂里的一雙雙善意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這些耐心地等待了我15分鐘的人們,沒有一個人說一句抱怨的話。車廂里燈火通明,溫暖包圍了我全身,在閃爍的星空下,在寧靜的夜色里,列車靜靜地向根特疾馳。
每每回想起布魯塞爾那個美麗溫馨的夜晚,內心總是溢滿了感動。在那里,曾有列車為我停留。這些善良的比利時人,在我最孤立無助的時候幫助了我,為我帶來生命中一次奇特的經歷,我深深地被他們身上閃爍的人性的光輝所感動。這個溫柔的城市,在初春料峭的春寒中,撫慰了游子疲憊的心。星空那么美,在暗藍的蒼穹下,城市的燈光將地平線燃亮。不夜的布魯塞爾,用柔情擁抱了我。
(后記:在去歐洲之前,覺得那里是地球的另外一個物質文明世界,人與人之間是冰冷的金錢關系。直到真正生活在歐洲,生活在歐洲人當中,才發現西方世界的文明不只體現在物質生活上,還充分體現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相互關懷,相互幫助。那里有一些我們所缺乏的人性的關懷和社會服務精神。在中國,對于個體的人性關懷十分欠缺,我們習慣于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和國家利益,少數服從多數,個人的利益永遠是不被重視的。在龐大的集體利益和國家利益面前,犧牲的是個人,不被重視的是個人利益,即使個人的基本需求是正當的。一張車票代表了對乘客的服務承諾,比利時的鐵路公司寧可蒙受火車誤點帶來的經濟損失也要維護乘客的利益和公司的聲譽,這不得不讓人敬佩,這是真正的服務精神。我們一直驕傲于中國的五千年文明歷史,驕傲于我們所擁有的精神財富,事實上,我們欠缺的東西太多太多。)